2014年7月23日 星期三

《行動代號:孫中山》的留戀與暗傷

**想想論壇版

目前正上映的《行動代號:孫中山》,易智言導演甫因本片獲頒2014年台北電影節最佳編劇獎,得獎評語是「將台灣國族與經濟的沉重議題,進行殘酷卻不失幽默的深度剖析,成功編寫出一則荒謬的青春寓言。」

從國族認同與文化自覺的主體論述脈絡來看,新世紀台灣電影復甦主要建立在兩個傳統上,一個是「新台語片大傳統」,一個是「台式情意小傳統」,《行動代號孫中山》可列入後者沒有問題,而且和前者界線甚明,因為裡面沒講任何台語。

在影史位置上,2008年的《海角七號》代表的新台語片一系,可往前推3、4年到《無米樂》,而2007年《不能說的秘密》所打造的台式情意標竿,也可再往前推5年到易導作品、同樣由桂綸鎂主演的《藍色大門》(男主角為陳柏霖)

相較於去年底上映、陳柏霖主演的《愛情無全順》刻下了孫中山辛亥革命傳說的偽歷史烙印,《行動代號孫中山》所召喚的革命家形象則披上了朦朧浪漫的色彩,尤其是片尾搬運孫中山銅像夜間遊街彷彿沙龍攝影,高中生們在101大樓背景前的天橋上舉臂高呼彷彿起義先聲,名影評人藍祖蔚以其「自己的青春自己救」的狂想,連結到太陽花青年的「自己的國家自己救」,「台灣電影能夠如此政治,卻又如此青春,這是易智言的一大步」,其他影評也多指出其偉人圖騰與「貧窮」主題所蘊含的對台灣社會與政治現狀的批評。

這份批評,因其孫文浪漫革命理想的朦朧面紗,頂多就是點到為止,因為再深入一點挖掘就會碰觸到百年來建立起孫中山神話的黨國體制核心。同樣是校園電影,《愛情無全順》精心鋪陳的辛亥革命大騙局,和《行動代號孫中山》「革命、奮鬥、救青春」的熱血號召,從孫文形象的指涉來看,兩者是很不同的路數,黨國符號運用的差池。

易導接受國家電影資料館《放映週報》專訪,提到台灣年輕人對孫中山感到陌生,這種「歷史的斷裂」,「表示世代之間沒有累積,新一代無法承接前人留下的東西,轉化成新的啟發或批判,必須從頭尋找自我」。
易智言導演(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其實不要說百年前的孫文革命,這部電影的插曲、30年前玉女紅星林慧萍演唱的《往昔》,現在的年輕人也相當陌生了,與當時1980年代初期黨國威權體制仍然穩固的年代也有「歷史的斷裂」。

當年玉女傳唱、歌舞昇平的台灣社會已聞變革先聲,本土化和民主化動能在各領域凝聚,而在台灣影史上具有鮮明顛覆形象的新電影浪潮,也在此時崛起,雖不盡名實相符,對於「國父」所代表的中華文化道統仍提出了相當的反思。

可以說,台灣新世代文化和孫文歷史的斷裂,本身就是一種世代的累積承接、啟發和批判,新一代尋找自我,可以從頭開始,可以重啟台灣社會「往昔」的青春騷動,卻不一定要依附於一個自我反復的黨國偉人神話。

搬不動的正義孫文銅像,是本片的留戀與暗傷,如果真能打著傳說中的孫文精神去革現實中Q版孫文黨的命,也真是一則殘酷荒謬的國族寓言了。


《行動代號:孫中山》,Q版孫文幻想曲



近來歷史偉人意象在台灣社會各界頗為發燒,如台南孫文銅像被拉倒、高中生拍短片要求校園移除蔣銅像、執政黨推出Q版孫文貼圖等等,在電影界則有孫文銅像從儲藏室出走的行動代號:孫中山》,導演易智言甫獲台北電影節最佳編劇獎

高中生偷銅像賣錢繳班費繳畢旅費的行動代號是孫中山,全片行動使命則是宣示「兒子的兒子絕對不能窮斃了」,白爛搞笑可以代代傳承如一朵朵盛開的花,貧窮弱勢則不可世襲定格彷彿永遠不變的往昔。

戴立忍導演在去年台北電影節頒獎時說,現在找導演,去街頭找比較快,易導同樣本著社會關懷,力推貧富差距主題,讓孫文手持「均富」理想的三民主義走上街頭,評論集中火力演繹其社會改革理想的提出與實踐的可能,和落幕不久318運動的連結更是不絕如縷,革命、奮鬥、救青春」的熱血號召,如詩如畫。

不過,這層社會批判看來是點到為止,或許這是本片的原始意圖,開放設計、點出議題、引發討論、不予定奪,依電影語言本身的敘事邏輯攪動漣漪。然而究其實,本片呈現特定社會面向頗有隔了一層氤氳的感覺,應可歸因於其中嵌入的黨國孫文神話牢結孫文從儲藏室出來佇立校園甚至走上街頭,最終引領學子在天橋上振臂高呼,尚未解構的偉人神話圖騰,流露偉人餘韻的溫存。

本片孫文意象的的運用,指向一種歷史的斷裂」,易導接受國家電影資料館《放映週報》專訪說台灣年輕人對孫文感到陌生,表示世代之間沒有累積,新一代無法承接前人留下的東西,轉化成新的啟發或批判,必須從頭尋找自我

前人留下的東西,不見得有承接的價值,「從頭尋找自我」,可能才是真價值。真正要緊的斷裂,或許並不是台灣年輕人不認識孫文,而是打著孫文旗號設計Q版孫文的台灣執政黨,實際做為卻和當年要學生背誦洗腦的「國父」均富理想(其實是人民均貧,黨國獨富)完全相反,這才是執政者道德可恥的斷裂。

十九世紀流行的「幻想曲」曲式,擅於演奏的作曲家們採用大眾熟悉歌曲的曲調再加以炫技,在各個情緒與風格不同的段落間做出對比增添趣味,行動代號:孫中山》就像是這樣的電影幻想曲,擅於編劇的易導採用大眾熟悉的孫文主題加以炫技,在空屋、默劇、殭屍、街頭扭打等各個情緒與風格不同的段落間做出對比製造趣味,在為弱勢窮民發聲之餘,更像是一部Q版孫文幻想曲吧!

**刊於自由廣場〈颱風假看電影〉《行動代號:孫中山》的真正斷裂

2014年7月1日 星期二

中國因素觀點的金曲獎


今年金曲獎頒獎之夜,曾入圍最佳樂團和最佳台語專輯、涉入反核和318等社會運動甚深的拷秋勤,指出中國CCTV全程直播監看?)等面向,痛批為「舔中舔不停」,一個國家,兩個世界引發議論。

就頒獎典禮本身而言,拷秋勤點出的澄慶高歌介紹中國歌手的「內地」用詞,以主持人之尊,沿用此一台灣演藝界的浮濫謬語,傷害台灣在地情感,誠為本屆金曲恥辱標記無誤。

拷秋勤也批評給獎標準,如顏色明顯的樂團通通落馬,就怕上台亂說話」等等。對於這類評論,想必許多中立清流先生小姐們會說不要以意識形態干涉藝術表現云云,然而以其標榜的多元開放包容音樂觀,又為何無法包容看待直指中國因素的樂評?

例如就此因素的角度來看,今年台語歌后頒給黃乙玲,即使在某個層面比江蕙更能代表台灣風情的黃乙玲完全有此實力,卻也彷彿像是要為去年頒發中國籍台語歌后補正似的,因為除了黃乙玲,沒人有相等的台語歌史象徵地位。

再如從在地文化的角度來看,會覺得新科台語歌王陳建瑋致詞時說的台語文化很「可愛」,把台語唱小了,可不可愛是權力者界定的,在語言霸權者眼裡,追求振興的台語經常是很不可愛的。

陳建瑋創作的《糞埽人》(垃圾人)等作品,深入社會脈動,和謝金燕的《姐姐》,都比最佳年度歌曲貼近台灣社會許多,據報導《山丘》在評審首輪和《姐姐》打成平手,最後因「內涵」等因素敗陣,而所謂的內涵,也就是一種意識形態觀點的產物,很「見外」的

樂評人黃子佼評論今年金曲獎入圍名單精神分裂那是指各類曲風歌路混搭集結,其實金曲頒獎更是另一個層面的神分裂」,台灣音樂工業權力者和在地音樂作品開創者之間的角力拔河,前者的「內地」情懷和後者的台灣主體意識在同一個典禮中花開並蒂,雜色紛陳,舔不舔中,自有所本,各適其位,而從中國因素出發,就成為觀察台灣影歌藝界乃至整個台灣一個國家,兩個世界精神分」的深刻觀點

**刊於〈自由廣場〉從拷秋勤批庾澄慶談起

台灣的文化表述權

去年底華研國際音樂成為台灣第一家掛牌上櫃的唱片公司,總經理何燕玲日前受訪談事業佈局,談到一件值得關注的事,中國有非常多的雜誌、網站撰寫樂評、劇評,但台灣媒體愈來愈少從我們的角度去介紹好歌、好劇,這也令人擔心,國內藝能界的表述權將移轉至中國。

旗下明星團體S.H.E曾在中國話》(2007裡大唱「好聰明的中國人,好優美的中國話」的華研,會擔心表述權和話語權旁落中國,倒是件有趣的事,以中國的「聰明」和「優美」,這不是華研打著「創意文化」大旗所要表述論證的終極歸依方向嗎?

《中國話》模仿周杰倫的領導品牌「中國風」,而周早在自己作詞作曲的《紅模仿》2006對模仿者提出警告:「崇拜是件好事,欣賞是種美德,但走在我後面,我很擔心,別人會看不見你,到最後只是一個接一個的分身。」



這恰恰言中《中國話》就是一個分身。中國古典元素的組合拼貼的「中國風」,是一種台式複合文化的唬人與賣弄,《中國話》只崇拜欣賞了台灣流行次文化華麗繽紛的中國想像,卻難以掌握其中的台灣在地文化性格。

目前中國國民黨主政的台灣政府經濟政策產業發展思維,產業核心能力談的少,自由市場流通談的多因此而形成台灣流行音樂界或「創意文化」界「中國風」的中國市場流通版圖想像,不足為奇,奇的是既然無法掌握台灣自己的文化屬性與競爭實力,無法具體論述,無法據以發揮,卻又擔心表述權旁落,話語權被奪。

在尋求「被聽見」、「被看見」的流通焦慮下,即使台灣媒體用自己的角度來寫歌評劇評,常常也就是幫閒「中國表述權」而已,台灣在地的論述產出,往往會產生中國本土尚且難以企及的奇幻中國風」。

例如,台灣觀點支撐的「金曲獎」,面對逐漸增加的中國歌手入圍,總有論者以只怕自己不爭氣、有實力就不怕競爭的論調來合理化日益中國化的名單。這種自由競爭的市場觀點,儘管有其應用效度範圍,卻無法解釋中國歌手恰恰利用金曲獎語言分類這某種形式的保護主義機制奪得最佳台語歌后的結果。

論者說金曲獎沒有規定不會講台語者不能報名,這話沒錯,然而金曲獎也沒規定不會講華語者不能報名,但什麼時候才會產生一個不會講華語的最佳演唱人呢?認知其中的語言權利不均和文化格局差序,才是台灣爭取論述權和話語權的實質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