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3日 星期三

台灣國民電影「天然台」

戰後興盛一時的黑白台語片於1970年代沒落之後,台灣電影史經歷了一段失語的過程,電影人物不管家庭背景為何或住在都市鄉村統統講中華民國語簡稱「國語」或「華語」或「中語」),從1969年的再見台北》(文夏主演1970《家在台北》白景瑞導演,就標示著全面排除台語進入一個中語世界的時代交界,連結到1980年代開始台灣電影陷入低迷,顯現出長期失語綜合症候群

這也解釋了為何記錄片會成為台灣電影復甦的先驅力量因為台灣紀實影像不可能每個人在哪裡都滿嘴中華民國語。於是《無米樂》2005的崑濱伯大講台語活靈活現,成為台片再起的典型人物,類似的台語角色引領出台灣國民電影「新台語片」一系,代表作品包括《海角七號》2008)、艋舺》2010)、《雞排英雄》2011)、《陣頭》2012)、《總鋪師》2013、《大尾鱸鰻》2013大稻埕》(2014)等賣座台片。



台片經過了失語的年代,如今重新學語,然而在今天以中華民國語為主幹、台灣語為枝葉的國幹台枝社會講台語常帶有文化秀場風,常會在某個想要俏皮、想要鄉土、想要搏感情的時刻講個幾字幾句秀台語,類似的不穩定語言組合,也經常讓電影有意無意陷入特定語境框架中。

例如,和195060年代盛行的台語片不同的是,1980年代新浪潮電影和同時期作品以來的台片,習用日常俚俗台語,髒話此起彼落,以求表現某種「本土味」,可以說台語主要是做為一種寫實的「特色」而存在的,配合人物的外型和言行舉止,表現「純樸」啦「憨直」啦「率性」啦等等想當然爾的鄉土特色。這或許反映了部分的在地語言實境,卻也同時複製出中語主流社會的既定刻板形象。

近年來,新台語片學語之作已陸續產出跳脫框架的佳構。例如,葉天倫導演的《大稻埕》和林靖傑導演的《愛琳娜》(2015),除了國罵連珠砲的粗獷風,也講內斂雅致的台語,共同交織出多層次的語言表現,雖說語言不必以雅致為尚,但那是台灣社會可以強化的台語形象。



再如,拍攝《眼淚》(2010)立意重拾「過去屬於台灣人獨有的台語片」的鄭文堂導演,去年推出新作菜鳥》《愛琳娜》男主角莊凱勛在此片飾演老油條警察,其台語口條同樣是電影核心質素。



今年,游堅煜導演推出《黑白》,其中黑白兩道角色你來我往頗見風格化對話演出,台語聲線甚優形成本片一大亮點,正如片中演出警察角色的資深演員吳朋奉自評「透過演員的台詞所散發出的台灣社會的人情世事和江湖味,正是電影所想傳達的風格和訊息」,影評人鄭秉泓也指出劇中警匪或匪匪相互嗆聲的戲拍得頗有娛樂性,那個氣口有出來。



頗堪玩味的是,主演《黑白》的兄弟角色,哥哥講台語,弟弟講中語,影評大都認為哥哥這條敘事線比較強,也就是台語圈表現優於中語圈,其語言和戲劇表現強弱的對應狀況或許並非巧合,同時期上映的《五星級魚干女》,這部林孝謙導演、葉天倫監製的作品混合台語、中語、日語、美語,其中資深台語演員陳淑芳(和飾演其少女時期的葉星辰)的台日語雙聲帶角色,亦開展出為全片定錨的在地歷史深度。

新台語片崛起主導台灣電影復興,有點像是所謂「天然獨」世代興起左右政局走向,前教育部長杜正勝表示「天然獨」是一種自然的選擇,不是外人所能強加,因此特別具有力量,新台語片的語言選擇,也是基於歷史風土的自然,具有厚實的在地力量,台灣電影從失語到學語逐步回復文化記憶,如此台灣國民電影新台語片,可以講是一種「天然台」吧!

**刊於想想論壇 2016/04/16

2016年3月16日 星期三

高歌美麗島的《我們的那時此刻》

楊力州導演的金馬獎50週年版記錄片《我們的那時此刻》,一部台灣電影小史。1962年,台語電影全盛期,中國國民黨政府根據「國語影片獎勵辦法」設立為蔣介石祝壽並以金門馬祖戰地為名的金馬獎,自此體制外本土文藝復興的黑白台語片逐步走入歷史,進到了體制內教化社會人心的彩色華語片時代。



《我們的那時此刻》從2部老台語片起頭,一路介紹了發起「國片」衝鋒號角的黃梅調電影和「健康寫實」片,1970年代的瓊瑤愛情片、古裝武俠片、抗日「愛國」片、短暫風潮的「社會寫實」片(或稱「黑電影」),1980年代的新浪潮和朱延平電影,以及之後台灣電影陷入低潮的沉潛再生期,一直到2008年《海角七號》台片大潮再起前夕的《雙瞳》(2002)跨國製作與本土記錄片商演現象。
跨越半世紀的台灣社會史話,在電影金馬獎框架下,層層堆積,脈絡分明。
本片有幾個處理得特別好的地方,像是少女時為協助家計到工廠當女工的婦人訪談,這是楊導向母親致敬的段落,代表的是台灣經濟起飛設立加工出口區雇用大批勞工時期從鄉下前往都會區的龐大本省女性族群,講到鳳飛飛唱的二秦二林明星配對戲仍禁不住留下淚水,因為曾經那麼入戲,也因為和許許多多女工同事們一樣青春消逝的心酸吧!



巧合的是,本片和同時上映的新加坡片《想入飛飛》同時高歌鳳飛飛的《我是一片雲》,同時高歌時代集體記憶的失落與回歸。

《我們的那時此刻》還有點替《搭錯車》(1983)平反的味道,處理篇幅明顯大於當年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導演、改編劇本大獎得主的《小畢的故事》這部台灣新電影開山之作。《搭錯車》是當年台片賣座冠軍,主題曲讓蘇芮一炮而紅,影史地位卻遠不如同一年獲得金馬獎提名的《小畢的故事》、《兒子的大玩偶》、《海灘的一天》等名作。


如今在楊導的安排下,《搭錯車》裡強行拆除老兵違建的抗爭畫面,和30年後苗栗大埔徵收迫遷事件相互映照,閃現出預知社會運動紀事的光輝,虞戡平導演受訪說的,搭錯車就是老兵搭錯了國民黨的車來台灣,更傳達出跑路政權錯謬衰頹的時代況味。



《小畢的故事》在台灣影史的舞台上為新電影揭開序幕並非偶然,主要得力於其對舊時代或某種外省文化氛圍的緬懷,《搭錯車》則訴求社會變遷和居所流離的無可奈何,端看前者眷村少年長大加入軍旅,後者老兵在養女演唱會歌聲中過世的晚景凋零可知,兩片基調天差地別。
新電影作為一個典範的建立,黨營中影公司於1960、70、80年代分別創立的健康寫實電影、「愛國」片、新電影等一個個電影品牌,都很成功,不是贏得票房,就是贏得進步形象,其文藝精神至今統領台灣人心,綿延不絕。
1989年的《七匹郎》現身大唱《永遠不回頭》,則是楊導神來之筆,這部片並未獲得任何金馬獎項,朱延平導演受訪說此片宣傳活動主持人介紹導演時觀眾仍然熱情高呼「王傑、張雨生」的自我解嘲,讓人猛然想起就在小野所說《悲情城市》發出新電影「最後的一聲悲鳴」的那一年,在黨營中影系列作品之外,台灣影壇是不缺大明星的,是不乏賣座台片的,也滋養了新一代電影人如九把刀,和楊導訪談的新電影導師楊德昌兩大傳人魏德聖和戴立忍一樣,成為新世紀台片復甦的主力。


然而,在金馬獎框架中發揮的《我們的那時此刻》,終究是有其侷限的,有人挖苦跑路政權說只有金門和馬祖一直是真正的中華民國領土,這部紀錄片也有幾分類似的文化領地氛圍。
從本片以黨歌《國歌》始、以《美麗島》終來看,就片中有相當鋪陳的國族意識而言,算是跨出了很大一步嗎?我想並沒有。《美麗島》是1970年代全名為「中國現代民歌」的民歌時期作品,看不出來和台灣電影有什麼關係,有的就是某種朦朧的、在風起雲湧的本土社會運動裡、不離不棄的中華文化鄉野情懷吧。
片尾曲如果是,本片口白桂綸鎂主演的號稱新世紀台片復甦首部作品《不能說的秘密》主題曲,


或是《海角七號》的《國境之南》,


從黨國到另一個國,那才是熱烈中的熱烈啊!

**同場加映:搭錯車 Papa, Can You Hear Me Sing?

2016年3月1日 星期二

受難美術,得林之助--台灣論「國畫」,膠彩遞情思

代表圖片
朝涼》Bathing in the Morning, 1940  source:  文化部文化資產局
1940年,日本慶祝相傳於公元前660年即位的首任天皇神武創建大和朝廷2,600周年,帝展擴大舉行的「奉祝展」選入剛從東京的美術學校(今武藏野美術大學)畢業的林之助作品《朝涼》,牽牛花棚為背景,未婚妻加長比例著和服立於左側,望著右下畫家化身的仰首公羊,當時小倆口甫立婚約,台日兩地相隔相思,特殊的粉灰淡青色系背景,「清新出塵如詩如夢」,「掛在會場第四位置是每回展覽比賽慣例特選第一名的地方,當時日本最著名的美術雜誌《美之國》也刊登了這幅作品並撰文讚賞」,來自台中大雅的台灣青年藝術家震動了日本畫壇。

「林之助百歲紀念展」刻正於台中的國立台灣美術館展出,以上介紹摘自策展人、大師門生曾得標的展覽圖錄撰文。另一位策展人、台師大美術系白適銘教授稱《朝涼》「構圖新穎、具現代感」,為畫家創造「藝術生涯的第一個高峰」。隔年1941林之助返台,於台灣總督府美術展覽會(府展)連得年度首獎,1946年開始執教於台中師範學校(今國立台中教育大學),並受聘於延續府展之全省美術展(省展)委員,擔任「國畫部」評審並提出示範作品供觀摩,年方30的年輕畫家和其他在地青年才俊貢獻所學,引領戰後台灣美術圈的發展。

然而,林之助及其他在日治時期接受藝術教育的台灣第一代現代畫家,不論是東方或西方風格,不論繪畫成就如何顯赫,皆受制於戰後中國國民黨政府「復興中華文化」意識形態,遭到中國移入水墨畫家搶奪正統的強勢活動壓抑,畢業於日本畫部的林之助其後來正名為「膠彩畫」的藝術類型,隨即捲入「正統國畫論爭」,1970年代達到高峰,台日斷交隔年膠彩畫遭省展「國畫部」逐出,台籍畫家所擅長的主流畫種在台灣最大規模的美術展銷聲匿跡,直到1970年代末期才在省展恢復展出,1982年呼應林之助的主張於省展創立膠彩畫部

膠彩畫源遠流長,使用鹿和牛等動物皮骨熬煮的動物膠混合礦物質顏料作畫,和中國傳統重彩工筆畫系出同源,跨海傳播東土結合現代美術技法成為所謂的日本畫或東洋畫,透過日治體系轉介傳輸,形成台灣近代新美術發展的骨幹之一,在林之助之前膠彩畫家郭雪湖、陳進、林玉山即以「台展三少年」之姿在府展前身的美術展引領風騷(即將上映改編自台灣美術史先驅謝里法老師小說《紫色大稻埕》的電視劇主題之一卻在戰後的大中國政治氛圍下淪為日本文化遺毒遭致攻擊,白適銘教授指為「受難美術」

林之助曾自述(曾得標記錄「藝術的價值,在於其思想、精神與創意,不在於素材,不論用油彩、水彩、膠彩、水墨....等,只要能畫出美的色彩與造形,不管是抽象或具象,只要具有自己獨特風格,就是好的繪畫作品。」。

2005年,林之助獲頒行政院文化獎,2008年過世時,陳水扁總統親赴其於台中師範學校的宿舍和畫室(現為政府指定歷史建築林之助紀念館)頒發褒揚令。20155月,擁有許多台展、府展、省展得獎作的國立臺灣美術館的典藏作品,包括《朝涼》以及228事件受難油畫家陳澄波的《嘉義公園》和《淡水風景》,依文化資產保存法公告為重要古物,同時林玉山的膠彩畫《蓮池》也通過指定為國寶級作品。

遲來的官方認可和禮讚,彷彿訴說著林之助等台灣藝術家,在充滿敵意的中華文化殖民地和傳統水墨「國畫」抗衡的數十年奮鬥歷程艱辛中透著一股林之助後期畫作花鳥主題和早期名作《朝涼》般寧靜、雅致、悠揚的在地情思